人生若只如初见我的杭大新村记忆二十

杭大新村23栋一角,立着杭州市历史建筑的石碑。

▲杭大新村碑记

碑文:

杭大新村建筑群,20世纪50年代的公寓式住宅,包括23、24幢,反映近代建筑演进的历史脉络。

年8月

谁为此碑写芳华

我家在23栋,住了整整一个甲子。

杭大新村,是原杭州大学的教工宿舍。年由浙江大学文学院、理学院等院校合并成立浙江师范学院,搬迁至西溪河畔,58年组建新杭州大学。同年,我们随父亲胡玉堂搬入,为23栋的原始住户。那年我5岁。

照片中23幢青砖小楼,是我家后门。新村这种仿苏式二层小楼共有5栋,称教授楼,每栋8户,50年代聘请苏联专家设计建造。小楼别致实用,前后有院落,中式青砖黛瓦,淡黄窗格又具俄式风格,楼内厚实红漆地板、宽阔木楼梯,抽水马桶、大理石浴缸一应俱全。据说,造楼所用的钢材,是以同重量大米,从苏联换来。

▲杭大新村23栋,这青砖小楼房的小道是我家后门入口。

新搬新村时,每家庭院前都栽有棵双色桃树,花开粉白相间,文人入住,带来诗情画意,无论哪扇敞亮窗口望出,或院外林荫小道望入,家家绽红泻绿,疏影留香,与小楼交融,一派生机盎然。

5栋小楼集聚了许多著名学者,东头3栋楼和西头的24栋:有夏承焘、陈立、姜亮夫、陈企霞、蒋礼鸿、林淡秋、孙席珍、江希明等先生,多为中文系学者。

23栋的原住户,则以历史系元老为主。

中文系、历史系,一直是杭大引以为傲的两个大系,甚为重视。反右运动时,23栋的历史学者陆续搬走了两家,文革前后,左舍历史系楼学礼家搬进又搬出,右邻叶作舟家也被迫搬走,现仅余3家。

▲右一是父亲胡玉堂,右二黎子耀、右四沈炼之先生。摄于年冬。4位老教授,前去参加浙江省教授晋级的评审。时为父亲逝世前二个月。

叶作舟教授主研世界近代史,是我国研究非洲历史的第一人,叶伯伯和伯母操一口浓浓的上虞口音,和在上虞春晖中学长大的母亲特别熟络亲密;叶家隔壁黎子耀教授,曾是父亲的老浙大老师,也曾是李政道老师,晚年系统形成以“《周易》黎氏学”为标志的学术思想体系;黎伯伯松形鹤骨,带一副眼镜,百岁驾鹤西去,颇得道家智慧;黎家楼上是沈炼之家,沈老是中国法国史研究的开路人,留学法国,年为里昂大学人文博士,是发现良渚文化遗址功臣之一,浙师院建校,他即为历史系主任,直到年,父亲胡玉堂接任系主任止。

父亲主研世界中世纪史,能够不囿于旧说提出新见解,自成一家之言;对基督教研究有独到见解,其论文《历史上的耶稣》在国际产生很大影响,称为“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挑战”。时受梵蒂冈教会重视,教皇特意飞香港,望会与父亲切磋探讨,那时国家还不允许此类交流,教皇便派特使前来23栋请益;父亲研究生严建强记得他连说“嚇煞哉,嚇煞哉”。

23栋历史之家的先生们,各具风采:叶先生博学多才,黎先生似高人逸士;沈先生学理深厚;胡先生则异峰突起,令学界刮目。

父辈们为23栋,留下了碑记里的故事。

▲父亲胡玉堂的芳华岁月,穿着读浙大时的学生装

绿茵庭园记年时

一生中,我最快乐的时光,都洒落在杭大新村。

父母喜爱花木,家前庭院春夏秋冬,花事不断,甚是醉人:有母亲喜爱的凌霄、君子兰,父亲喜爱的菊花、葡萄藤架,还有我从宝石山上移植的野白芨,最难忘是那株疏影横斜、黄红双色重瓣腊梅树,年年带雪催春,率领群花迎春,还经常吸引散步路过的老师,进来讨要几枝。

▲父亲胡玉堂母亲章曼丽合影于杭大新村23栋。背后是与王曰玮教授家相隔的斜竹篱笆

“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”正是我们庭院里的诗:放学霞光下,兄妹们围聚那棵与母亲一起扦插成活的柳树,在柳下小石桌上画画、写作业,或从里屋浴室水笼头上,接一根长长的橡胶管,拖着管子满院跑,争着、抢着边给花浇水,边嬉戏打闹……如表现好、作业认真,父亲会捧着英文版的书,在葡萄架下给我们讲世界史类故事,有《黑剑》《基督山伯爵》;母亲则拿着泛黄竖版文言文的聊斋,讲《婴宁》《狐女》,唱《苏武牧羊》。哦,还有父亲唱绍兴大板,高亢豪气。这些故事和歌声,让我们天天袅然入梦,梦中上天入地,神游宇宙……

杭大新村最美丽的庭院,也在23栋,是生物系王曰玮教授家,仅隔我家一道斜竹篱墙。庭院里住着各种罕见的奇花异草,曾几次诱惑我越规偷花;我家种的重瓣腊梅,就是从王伯伯家移植来的。以后行走半生,竟从未见过如此雅贵的腊梅品种。

小楼后庭院,归楼上打理。家楼上是杭大党委书记陈烙痕,太太朱联是杭大附中的书记。我睡的西房,窗临后院,经常看朱阿姨在那里忙碌,院子里种着冬青、红枫、丝瓜等,那些攀我窗沿而长的丝瓜藤,春开金花,夏结瓜络,天天给我不同的惊喜。

23栋有不少一起长大的发小,叶家小女叶婺宾、黎家儿子黎体凡、沈老小女沈乐乐、王家小女王亦新都和哥哥大林同年,与我同年有刘活源书记女儿刘一键。小楼和西溪路之间,独占一片茂密小树林,小伢儿们会不约而聚至林子里,在树上攀爬、过家家、聊天;夏日晚上,则卷着芦席,到隔壁老门碑8栋(已拆除)前大草坪乘凉、讲故事、打虎跳、翻跟斗。我家有5兄妹,父母又好客,经常孩子们嬉戏打闹,从我家前门冲进,后门窜出……

24栋同年发小多一些,有朱子瑛校长女儿朱霓、林淡秋幺女林崇煌、孙席珍儿子孙小昭。林家周末常有小晚会,崇煌妈妈唱《我的祖国》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……”的歌声、林家隔壁徐瑞云阿姨弹奏那架漂亮钢琴的琴声,优美动人,今犹耳畔萦绕。记不得为何事,我与孙小昭吵架,他气呼呼搬一大块石头,扔在我家院子柳树下,现回忆那示威的架势还想笑。

▲我们和父母在小楼窗前

想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,从4、5岁开始,天天相处,长大虽各自带着梦想离开,感情已不亚于亲兄弟姐妹。昔日发小们和叔叔阿姨们的欢声笑语,余音绕梁,仿佛仍荡漾在老宅的青砖黛瓦间。

“大苏,回来了啊?”声音真真切切,我应声回首,是对门外语系蒋炳贤教授家的蒋妈妈,推门唤我,蒋妈妈长得精致典雅,母亲常和她、黎家妈妈帅芳、我姨妈四人一起做伴玩牌。老人已80多了,23栋其他同辈亲人逐渐离去,她和刘书记家的刘阿姨仍固执守着。回杭大新村时,常去她们家坐一会。

熟悉的摆设,熟悉的人,让我想起熟悉得却再也见不到的故人。

家祭无忘告乃翁

杭州大学,从年成立,至今年整整40年。

正壮年,正春秋鼎盛,殁了。

40年的杭大,怎奈四校合并为新浙江大学。40年的耕耘羽翼已丰,已与浙大同为浙江两大“领军”高校,综合实力比上海大学、苏州大学都强。可老祖宗一句话,老杭大和麾下知识分子一起,无奈进入“历史脉络”,无奈将青春铭记“演进的历史”的石碑上。

绵绵清明细雨,从深圳飞杭州为父亲扫墓,参加老杭大历史系家父的同事、学生为其《胡玉堂世界文史集》出版举办的发布会。

▲父亲胡玉堂。摄于浙江省人大代表大会会议休息室,其是浙江省第五届、六届人大代表

这时节,这举止,盈满了祭奠的意思,分不清是祭家父,亦是祭杭大?

家父胡玉堂的学士、硕士学位都在国立浙江大学获得,年研究生毕业即留校任教,在浙大近50年。父亲年病逝,走得很突然,离70岁退休仅差几个月,逝世前半个月,还在抱病授课、参加省教授晋级的评审等。住院时,医生连说:来得太晚了,这肿瘤后期几年非常痛,他是怎么忍的?

看着这本父亲生前来不及出版的《胡玉堂世界文史集》,泪眼模糊间浮现——每夜阑人静,父亲卧室兼书房的灯,永远亮着,大书桌上母亲庭院剪的重瓣腊梅枝,溢着暗香,陪着伏案写字的他……杭州冬天特冷,父亲怕走动吵醒我们,常备一个能将脚塞进保暖的草编捂饭筐,再紧裹一块毯子;他临去世前二年,胸背已痛得根本无法躺下,每天坐着睡觉。那时,父亲历史系主任刚卸任,仍坚持写书、开会、带弟子,医院……

一直怨自己,未及时将父亲送医。

感谢父亲弟子严建强,虽为浙大博物馆系主任,百般忙碌中仍为主编父亲这本文史集,尽心竭力;为书写序的史学家毛昭晰叔叔也来了,他曾是父亲学生,后同一科室30多年,和父亲感情已超出了师友。父亲胡玉堂仙逝后,他关心我们似自家孩子,哥大林和我出版《焦点》杂志十年中,他任总顾问,每期稿件都一一来电提建议。

回杭见面,毛昭晰叔叔都会不自觉讲些父亲的故事,讲父亲如何高风亮节,在评教授时,为让他能先评上,自己主动放弃申报;讲父亲上课嗓门极洪亮,在浙大西迁遵义湄潭时,简陋的教室顶上连通,父亲的讲课影响了隔壁苏步青老师上课,苏老下课找父亲说“小胡,声音能不能轻一些……”

毛叔叔在父亲书序中说:“作为学者,胡先生的研究十分精专,而作为教师,他又是多能的。就我所知,先生为学生讲授过的课程有世界古代史、世界中世纪史、世界近代史、西欧史学史、基督教史、法国史、马恩著作选读、西方史学名著选读等。一个人开设这么多的课程,真是令人惊叹,更不用说他讲课时开阔的思路和独到的见解了。”

▲腊梅依旧,父亲在病榻前仍恪尽职守

世事蹉跎成白首

杭州大学渡过的40个春秋,正是国家多事之秋。

反右、文革浩劫,不仅造成华夏文脉断裂,更影响了这片土地上整整二代人。相识的老一辈,大都在郁郁不甘中,纷纷离去,相知的发小们,也无奈蹉跎成白首。

“快追,打这臭老九的狗崽子!”

这恶狠的声音,一直渗烙在我骨子里。文革时,放学路过临杭大路口的31栋,住里面的造反派子女,经常冲出来追打、谩骂,向我们扔石子,我总像被恶狗追赶般,吓得抱头飞逃。

12岁时遭受的这种辱骂,竟让我一辈子自卑。

文革这种毫无尊严、人格诋毁的暴虐,不少成年人宁为玉碎;而未成年孩子更甚,被啮蚀了自尊的他们,由此改变了性格和命运,在自卑阴影的笼罩下,度过漫长一生。

追打我们这些孩子的造反派父母,在斗臭老九时,定是用了更凶狠的手段。

想父亲他们脖子上勒着牛鬼蛇神的牌子,走这条回家必经之路,受到的羞辱……想对门徐瑞云教授悬梁自尽,定是受不了这般恣虐侮辱。

69年那个冬天,我们一群邻里孩子,惊恐地扒在她自缢房间的窗台上,含泪默送她离去。徐瑞云是父亲的慈溪老乡,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数学博士,杭大数学系主任。她和研究生物学杭大副校长的丈夫江希明,为了回祖国竭智尽忠,毅然放弃国外优厚待遇。特别是徐阿姨为了学术研究,终身未育……

士可杀不可辱,以死相搏,是那年代学者们的无奈。

历史的浩瀚,是个深不可测的迷,努力为我们解读历史的,正是这些历史学家们。可面对自身走过的历史,面对浙大、杭大的分分合合、反反复复,不知九泉下,一辈子研究历史的父亲,会有什么感叹?

而人为的,黑黑白白,悲悲喜喜的过往,仿佛更甚于历史变迁的难堪。

近日,发小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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